行天

我奶奶死的时候，我还在读小学5年级。

是个夏天，那天不是周末，早上我被摇醒，看到了从窗户进来的阳光，还有我爸，我爸说，小妹小妹，起来了，奶奶过世了，你起来然后去上学。

我还没反应过来，只觉得睡一半被叫起来实在恼人，我说好，我爸就走了。

我现在回想起来，才发现我忽略了我爸当时的情绪，他的声音有点抖，脸上挂了紧张的强行扯出来的微笑，眼角有点红。

可是这些我当时都没有注意到。

于是我起来，我的脑子对我爸的话还没概念，听进去了又没听进去。

我光着脚，经过我奶奶的屋，看见她躺在地上，脸上盖了块布，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下，她的身体有点僵硬，是在地上躺了一夜的冰凉，也是我脚底下的冰凉，脸上盖着的布有些突起，因为她很瘦。

家里很静，我站在门外安静的看了一下，我当时似乎叫了我奶奶一声，又似乎没有。

只是她一动不动的，脸上的布也没有因为呼吸微动。

但我的内心没有波澜，我没有难过，但我有点害怕，因为我很怕鬼。

人死了，不就是鬼了吗？

我对我奶奶没有太多的感情，不止如此，我只是个天生冷淡的人。

然后我去上学了，下午老师给我放了假，我回到家，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亲戚，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。

大堂里放着个透明的冰柜，老家的规定是人死后3天或者7天才能下棺或者火化，于是我看到我奶奶已经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放进冰柜里了。

我还记得冰柜前的白蜡烛，还有我奶奶交叠放在肚子上的手。

我记得白蜡烛是因为，当时白蜡烛快烧完了，我忘了说了什么没心肝的话，还是笑着说的，我姐骂我。

这些事如果我不细想，我就不会觉得奇怪，如果是现在的我，我还能笑出来吗？

人死了以后，就只剩一副空壳，可活着的人还在对着一副空壳难过。

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爸似乎就没睡过。

后来屋子里多了一堆纸人，后来又来了殡仪队，一屋子的人都哭了起来，有的是真的，有的是假的，又有的是假哭却混入了自己也不明白的真感情。

我也哭了，因为大家都在哭，刚开始的几滴眼泪是假的，后来就是真心实在的觉得心脏被勒住了，嗓子也闷闷的。

哭得最大声的是我妈，她是假哭，因为我奶奶常年待她苛刻，可我瞧出了真感情。

人死了，是不是前程往事都能了？

再后来，一堆人穿了黑色的衣服，然后抬了棺在村里走了一圈，我趴在门上看，看一群黑色的人走远，耳朵也渐渐听不见殡仪队的乐声了。

后来我就不知道了，不知道我奶奶的尸体去了哪里，亲戚是什么时候回去的。

家里大堂多了一张黑白照，一张很清晰的照片。

面带浅笑，我看着照片就像她看着我。

下葬后的几天，家里很安静，没有电视机的声音，有人在说话，但总觉得像隔了层棉花，把真心实意都过滤了，只有空荡荡的声音传了过来。

家具像褪了色，又像上了厚重得抹不开的油漆，地板变得有些发白。

现在，我想起我莫名消失的外公，莫名不见的二舅。他们都在我不知不觉里，离开了，而我没有反应过来，连哭一声的时间也没有。

总有一天我也会经历同样的事，我或者为别人哭，或者别人为我哭。

或许我也会在某一天摇醒某个人，然后压制住声音的颤抖。

然后在某一天，或许也有人为我真哭，或者假哭。